【深度】郭刚堂:用50万公里找到孩子,再用余生找回那24年|界面新闻 · 中国

admin 生活常识 2024-11-14 05:08 8

界面新闻记者 | 张旭 赵孟

界面新闻编辑 | 刘海川

二审判决刚结束 ,郭刚堂就带着几个朋友前往新疆阿克苏 ,准备下一场助农直播。

2024年10月30日下午,郭刚堂之子被拐案二审在山东聊城宣判,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对呼富吉 、唐立霞拐卖儿童案作出二审宣判 ,驳回上诉,维持死缓 、无期徒刑原判 。

这一天,郭刚堂等了27年 ,距离郭刚堂之子郭新振被找到,也已过去1197天 。但这并不是终点。

1997年9月21日,郭刚堂年仅两岁半的儿子郭新振被拐。此后的24年 ,郭刚堂开始了漫漫寻子路 。郭刚堂骑上摩托车,车后插着一面旗子,旗子上是孩子两岁时拍下的一张照片 ,期间骑行50万公里,去了除西藏以外的全国所有省份。2015年,郭刚堂的这段经历被改编为电影《失孤》 ,轰动一时。

如今 ,被动寻子的生活已经结束,郭刚堂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 。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已完婚,妻子张文革也于近日去北京二儿子家中帮忙照看孙子。郭刚堂形容这是“幸福得两地分居 ”。小儿子则上高中二年级 ,郭刚堂自己也找到了新的奋斗目标——农产品带货 。他想用余生尽可能弥补家人,让家里生活好起来。

而作为天涯寻亲志愿者协会会长,想到那些仍在暗夜跋涉的寻亲家庭 ,郭刚堂无法立即转头无视。他甚至希望以减轻惩处的方式,换取人贩子交代更多被拐孩子的证据 。

不会停止寻找证据

“心情比一审的时候要平静许多,但也满怀期待。 ”郭刚堂说。

在这次庭审现场 ,郭刚堂提交了呼富吉拐卖儿童的最新证据 。该名被拐孩子早于郭刚堂之子郭新振两个月被找到 。

“失望的是,公安机关侦破来看形成不了闭环,证据方面稍显不足。但我们也能理解 ,毕竟侦办二三十年前的案件,还是要有一些时间来查验的。”郭刚堂说 。

2023年7月7日,此案一审在聊城市中院开庭审理。

聊城市人民检察院指控 ,1997年至1998年期间 ,被告人呼富吉、唐立霞以出卖为目的,拐卖郭刚堂的儿子郭新振等4名儿童;2001年,呼富吉又与他人(另案处理)以出卖为目的 ,拐卖1名儿童,应当以拐卖儿童罪追究二人刑事责任,但并未当庭宣判。

同年12月27日 ,该案一审迎来宣判 。山东省聊城市中级人民法院以拐卖儿童罪判处被告人呼富吉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对被告人呼富吉限制减刑;以拐卖儿童罪判处被告人唐立霞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法院同时判令被告人呼富吉、唐立霞共同赔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物质损失人民币50余万元。

经法院审理查明,1997年至1998年间,被告人呼富吉和唐立霞以出卖为目的 ,拐卖郭新振等4名儿童 。此后在2001年 ,呼富吉还伙同他人以出卖为目的,拐卖儿童杨某羽。法院认为,被告人呼富吉 、唐立霞以出卖为目的 ,共同实施拐卖儿童行为,拐卖儿童4人;呼富吉伙同他人以出卖为目的,拐卖儿童1人 ,二人的行为均构成拐卖儿童罪。法院根据两被告人犯罪的事实、性质、情节,作出上述判决 。

一审现场,被告人呼富吉当庭表示上诉 ,唐立霞则表示认罪认罚。郭刚堂此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最初得知一审判决结果很愤慨,在他看来 ,呼富吉有拐卖儿童 、盗窃、敲诈勒索等多起案底,一审被判处死缓自己无法接受。而唐立霞此前被公安机关抓获后,却未交代拐卖他儿子的犯罪事实 。“那时候如果说了 ,我是不是就少跑二十多年?”对于唐立霞的判决结果 ,郭刚堂认为没有达到其预期 。

时隔8个月,今年8月22日,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对该案二审开庭审理 ,并未当场宣判。同年10月30日,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对呼富吉、唐立霞拐卖儿童案做出二审宣判,驳回上诉 ,维持一审原判。

儿子郭振走失前的照片 。图片来源:郭刚堂新书《在路上》  赵孟翻拍

“呼富吉根本没有任何的悔罪认罪态度,但是在二审的时候,他还是承认郭新振是他拐卖的。 ”郭刚堂称 ,“他有所惧怕,我们就要把他的黑手直接关到笼子里,即使滋生邪恶的想法 ,也不能将其付诸实施。因此,对于以后作奸犯科者,只要从笼子里向外伸手 ,任何人都有权利给他砍掉 。”

庭审结束后 ,郭刚堂也记不清到场来了多少家媒体。十几个寻亲家庭站在郭刚堂身后,对于这一判决结果,大家都在意料之中。但就像郭刚堂接受采访时说的 ,“我不会就此停止,会继续寻找呼富吉的犯罪证据,也会像电影《失孤》里的雷泽宽一样 ,继续‘在路上’ 。”

对于这次的判决结果,郭刚堂坦言不会和大儿子郭新振交流。“每次开庭,我都不会和儿子交流这些 ,毕竟他也是受害者。我认为一是于事无补,二是他本身也是在教孩子读书,过多让他内心去纠结添堵 ,不太好 。 ”

“不能握得太紧”

山东省聊城市李太屯村是郭新振当时丢失的地点。

1997年9月21日下午5点多,在山东省聊城市李太屯村,郭刚堂的妻子张文革带着儿子郭新振串门回家时 ,有几个小孩在家门口玩耍 ,郭新振也想去一起玩。张文革给了他一根竹竿就让他自己出去玩了 。到了6点左右,张文革炒完菜出来找孩子,发现孩子不见了 。

此时的郭新振才两岁5个月大。作案人员就是郭新振被拐案的嫌疑人之一唐立霞。

郭刚堂回忆当时情节 ,自己得知孩子被拐之后,整整找了一夜 。妻子张文革也因孩子被拐焦急地在地上磕头,祈求大家继续帮助自己找儿子。当时 ,最多寻找孩子的人数达几百人,但始终未能找到郭新振的下落。

殊不知,唐立霞当天带着拐骗而来的郭新振 ,迅速拦了辆“面的”,来到聊城一家宾馆跟呼富吉碰头 。两人带着2岁5个月的郭新振,去往呼富吉老家河南省林州市 ,以15000元的价格卖给附近村民郭某。

因郭某付了两千元后一直拖欠不给,四个月后呼富吉要回孩子,将郭新振送到附近村民程某处 ,让其帮忙送养。程某不想帮忙 ,几天后就让呼富吉带走郭新振 。直到半年后的1998年2月14日,河南林州一村民以6000元的价格将郭振买回,一直长大成人。

直到2021年7月 ,郭刚堂在公安部组织的“团圆 ”行动下,才与郭新振在聊城相认。

在2022年的庭审中,唐立霞曾承认 ,她多年前曾看到过郭刚堂在全国骑摩托车找孩子的新闻,孩子被拐的时间和地点跟自己拐走的那个孩子相似 。但因为她自己在2002年有了孩子,如果考虑自首 ,孩子就没有妈妈了,一直逃避公安侦查。

“她如果能早一点自首,把消息告诉我 ,我就能早一些跟郭新振相认,回归正常生活。”郭刚堂说,找孩子的这二十多年 ,他有太多遗憾 。儿子被拐时 ,郭刚堂刚通过拖拉机跑运输挣了些钱,家里当时已经有5万元存款,日子比当地很多人家都过得好 。儿子被拐走后 ,他为了寻子,变卖了拖拉机。后来老二和老三出生,家里过日子非常拮据 ,一度欠债数十万元。

郭刚堂寻子24年的片段 。图片来自郭刚堂新书《在路上》 赵孟翻拍

认亲成功后,郭新振表示,养父母年龄大了 ,得照顾他们,他最终选择留在河南生活。

对于目前和大儿子的相处状态,郭刚堂坦言 ,需要交给时间去融合一些情感。

“有人会说,怎么孩子好久没来了?”郭刚堂表示,我们也能理解:“孩子一个月工资四五千块钱 。驱车200多公里 ,高速费需要100多 ,再加上油钱,单程的话大约需要200多,这来回就要四五百 ,再加上孩子也不能空手来,买一些礼品就要花费100多。 ”

“我们不去渴求这些东西,他来了也有自己的房间 ,也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郭刚堂说,作为父母,三个儿子都是心头肉 ,我们都非常挂念 。“总的来说,孩子毕竟也随根儿,我们对于他没有太高的奢求。”

而对于和郭新振养父母的相处 ,郭刚堂表示,他并不愿意把收养被拐孩子的人称为“养父母 ”,更多的是“买家 ”的称呼。但毕竟是为了孩子 ,“该包容的 ,我们都包容了,该退让的,我们也退让了 。”虽然作为生父母有诸多无奈 ,但毕竟孩子和他们有感情基础,只能选择尊重孩子,“手里握沙 ,我们也不能握得太紧,毕竟24年不是在家里长大。”

“据我了解,有的孩子被找回来 ,不体谅不理解的事也有。 ”郭刚堂说,有时候连吃一顿饭这种普通的事情都无法做到,“我想这是所有人都不愿看到的” 。

正如儿子郭伟新在《在路上》说的 ,在很多人心中,认亲就等于大团圆了,之后就鲜少关注了 ,实际上 ,这才仅仅是个开始 。郭伟新很想做一项社会调查:那些年找到家的被拐孩子现在怎么样了?融入原生家庭了吗?和父母家人关系如何?适应新的家庭关系了吗?

“交代更多孩子下落可减刑”

在寻子路上,郭刚堂并不是一人。与他一起感受苦痛的是众多来自各地却又心怀同一目标的寻子家庭。

“相对生活稳定的家庭也有,但确实是极少数 。 ”郭刚堂在寻子24年当中接触了不少寻亲家庭 ,“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郭刚堂称,丢失孩子之后,首先要过的是家庭这一关。“相互指责 、情绪偏激、来回抱怨基本是夫妻两人的常态 。这时候情绪无法控制 ,夫妻互相猜忌,可能就会导致家庭破裂。”

“另一个关卡是逢年过节。别人阖家欢乐,反衬自己家的孤独 。 ”郭刚堂在寻子24年当中不过节日 ,亲戚朋友也不会主动找他。直到2021年郭新振被找到,家里才开始正式过春节。但郭刚堂心里明白,还有无数没有找到孩子的家庭每到此刻倍感煎熬 。

寻子24年 ,郭刚堂见过太多寻亲家庭走向毁灭的悲剧。有的父母生病去世,有的因承受不了丧子之痛,早早了结了自己。

2006年春节 ,所有人都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 ,家住贵州都匀的宋怀南却选择结束生命 。1991年,宋怀南的孩子宋彦智丢失,此后的15年 ,他和妻子张雪霞一直跋涉在寻找孩子的路上 。

张雪霞后来才知道,当日丈夫外出快要回到家时,看见一个3岁多大的孩子 ,误以为是自己丢失的孩子,将其抱在怀里,却被对方的家人当做人贩子 ,遭到打骂。无人知晓他在内心经历了何种痛楚。宋怀南没有走向家的方向,而是爬上一栋高楼,一跃而下 。

张雪霞怀着悲痛继续寻找孩子 ,终于在2016年3月寻子成功。

另一位罹患癌症的母亲告诉郭刚堂,她可能等不到孩子回家了,希望在她死后 ,郭刚堂出去找孩子时 ,帮忙带着她寻子的广告牌。“很多孩子被找到的时候,家已经没有了,只剩坟堆 。”郭刚堂说 ,“我们因苦痛走到了一起,已经超越了血脉亲情。”

为帮助更多的家庭,2014年 ,郭刚堂在其家乡山东省聊城市成立了天涯寻亲志愿者协会。协会志在帮助被拐卖的妇女、儿童及有精神疾病的非自愿离家人员寻亲归家 。

对于人贩子,所有寻亲家庭都怀有严惩不贷的决心。另一起余华英案受害者杨妞花则强烈要求,将人贩子判处死刑。“杨妞花这孩子非常不容易 ,受到了很多挫折 。我记得前几年,她线上联系我的时候,她问我:‘郭叔我该怎么走?’ ”

“我觉得她对余华英的恨不是说单单让她受那么多的凄苦。她是带着包含自己在内的17名被拐孩子对人贩子的恨意去希望法律严惩凶手。”郭刚堂说 。

“但上次圆圆和豆豆妈妈(寻亲时认识的丢失两个孩子的母亲)和我说 ,‘老郭,我的孩子还没找到 。如果呼富吉真判了死刑,我家圆圆豆豆是他拐走的 ,岂不丢失了最关键的线索?’”郭刚堂表示 ,他要考虑的更多一些。

儿子找到以后,那些仍在路上的寻亲家庭,依然是郭刚堂心头无法卸下的重担。即便与人贩子不共戴天 ,但在法庭上,郭刚堂仍希望能够通过减轻对人贩子的处罚,来换取其交代更多被拐卖孩子的线索 。

只要他愿意说 ,我应该是没有任何的异议(减刑),因为我们也不排除他是不是第二个余华英。 ”郭刚堂告诉记者,“宁肯让他说出更多的有效信息 ,也比给他判极刑更重要。 ”

找回失去的24年

10月29日,记录郭刚堂24年寻子经历的新书《在路上》出版 。至于销量如何,郭刚堂本人也不清楚 ,只记得将新书挂上了“小黄车”,当天卖了100多本。

郭刚堂说,大概是疫情刚爆发时期 ,产生了想要将自己这24年经历写出来的想法。无奈的是 ,“每每想到当时的场景以及心中苦痛就很崩溃,无从下笔 。”

“现实发生的很多崩溃场景在书中没被刻画出来,还是想要给大家呈现一些积极正向的内容。 ”郭刚堂坦言 ,每每想到哪些经历,忍不住落泪,心中也有纠结 ,甚至后面改成了第三人称,写了几万字又写不下去了,害怕让读者觉得是“伤春悲秋”。

郭刚堂二儿子郭新伟宽慰父亲说:“其实不是这样子的 ,读者看到了之后,拥有更多的是面对困难的勇气,坎坷之后怎么迈过 。”后面 ,郭刚堂口述,由郭新伟记述,两人共同完成了这本近14万字的作品 ,用郭刚堂的话来说 ,“也算对寻亲道路的一个总结。 ”

郭刚堂坦言,这24年的寻子经历,不亚于余华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作品中记述的痛苦 ,“甚至比他们书中呈现的还惨。”

回想这24年,郭刚堂为了寻找丢失的孩子,父母70多岁还要打工补贴家用 ,妻子整日以泪洗面,活在愧疚之中,兄弟姐妹也要帮忙背负债务 。一家人原本幸福安宁的生活从此天翻地覆 。

郭刚堂表示 ,想要用余生尽孝,陪陪自己的父母,在他们能走动的时间 ,带他们去看看风景。

郭刚堂与妻子在一起。图片来源:郭刚堂抖音截图

对于自己的妻子,郭刚堂也是满怀愧疚 。郭刚堂在外寻子多年,张文革在其背后默默支持 ,照顾着家里的两个儿子 ,为贴补丈夫路上花销,还专门学了聊城当地的传统特色手艺——葫芦雕刻,所以郭刚堂在寻亲路上卖葫芦也能挣得一些收入。

“我和妻子是经人介绍的 ,没有感情基础。但现在不只是夫妻感情了,更多是惺惺相惜 。”郭刚堂打趣道,我最近也在看中微子之类的相关知识 ,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找她。

聊到自己的人生下半场规划,郭刚堂说 ,继续自己的直播助农事业,去田间地头感受不同的风土人情,卖卖农产品 ,做一个幸福的菜贩子。

如今,郭刚堂的直播助农事业蒸蒸日上,此前寻子路上所欠的外债也在10月初全部还清 。郭刚堂说 ,自己选择卖菜并不是为了赚钱 ,这对他来说是一种享受。“如果想要赚钱,我大可不必选择卖菜这个行业。我就是觉得出点汗 、做点事,心里更舒服、更踏实 。 ”

今年9月 ,郭刚堂升级为爷爷,妻子张文革也前往北京帮忙照看孙子。

“这一切都刚刚好,所有的一切都在路上。”郭刚堂说 ,现在的每一天都有意义,自己也要努力调整好身体,用后半生陪伴家人 ,“我的后半生幸福才刚刚开始 。”

正如郭刚堂在《在路上》写的:“用24年、50万公里找到孩子,再用余生找回那24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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